close

治療師:我對於梭巴仁波切的說法,是一點也不訝異。因為,大乘佛教上師都是在講怎樣空掉意識內容,才能超越所有的主客對立,進入「一切妄想煩惱自然不起」的佛性境界。因此他們認為心理治療是在七情六欲的意識內容中打滾,一點價值都沒有。所以,我們才會用原始佛教的正念法門,它的優點就是沒有絕對真心的宗教偏見,是一種分析心理活動的中立性注意技術。


 


也因此,只有修持原始佛教的西方內觀禪老師康菲爾德,才提出了修行陰影面的觀照問題,才敢承認即使是最優秀的禪修者也有深度心理創傷,需要心理治療來幫忙,而無法單靠禪修來調伏。


 


所以,在一九九三年時,有二十二位西方法師跟達賴喇嘛開會討論西方傳法事宜,就建議傳統佛法要跟心理治療找出一條結合之道。此外,從存在主義心理學的立場來看,在宗教儀式的觀想中承受眾生的苦難,很可能會掉入抽象的道德理想的陷阱,只處理「一般化他者(generalized other)」,而不在多元性和含混性的歷史處境中,傾聽和關懷「具體化他者(concrete other)」的苦難。


 


要講慈悲,就不能只關心沒有面孔的眾生,而要走入每一位鄰居的內心苦難中,認識到他在社會文化的期待壓力下,如何面對人生各個時期的特定衝突。也就是說,慈悲若沒有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知識來輔導,就會被困死在佛堂活動中,無法產生社區的團結智慧。


 


我們不太喜歡拿「慈悲」和「我愛」做極端的對比,而比較喜歡用「存在(to be)」和「佔有(to have)」的對比方式。因為,我們認為要克服我愛的貪執,不能從道德形上學的價值世界找尋支援根據,而要在「自我肯定」的基礎上,以「存在的勇氣」來, 面對失落人生終極意義的焦慮處境,才不會用假純真的宗教面具和消極從眾的宗教行為,掩蓋自己的冷漠,躲避自己是否有「愛別人能力」的內在問題。


 


也就是說,如果不面對現代人的存在性焦慮和病理性焦慮,只滿足于傳統宗教信仰提供的廉價安全感,就沒辦法對傳統經典的意義提供共鳴性的深度詮釋。


 


沒有這種詮釋,就不可能有尼采所說的「命運愛(Amor Fati)」,而只會追求叔本華所說的「生存意志的解消(the dissolution of the will to live)」。因為這些受盡欲望挫敗的人,會認為只有往生彼岸的安全感,才是最後的依靠,現在既然還待在輪回界裏,生存就是受懲罰,苦難也只是幻象,還考慮什么愛、自由和行動的可能性,乖乖照宗教儀式欲求往生就對了。


 


法師:你說的這個問題,我們教界多少也意識到了,只是苦於沒有人才而已。本來這方面,還有傅偉勳教授在提倡大乘佛教的「創造性轉化」解釋學,自從他前一陣子去世,也有點後繼無人的味道。不過他至少已經指出一個方向,就是用傅郎克(V. E. Frankl)的意義治療學(Logotherapy)來吸納心理分析。他認為這樣可以在高低不同的心性層次,把新舊派的心理分析予以辯證的綜合與定位,並進而配合中國心性體認本位的生死智慧,發展出一套臨終精神醫學與精神治療學。



但是我認為他這種高揚大乘「實存的修證一如論」的做法,仍然沒辦法脫離京都學派「絕對主體性之精神辯證法」的格局,也只能建立一種新的心學判教綱領,來解明「無窮生化的道德永遠者」是漢民民族的永恆回憶,卻無法解明在現代社會的生活世界中「意志和欲望的糾葛脈絡」。


 


當然,這也跟中國文化的態度有關:這種糾葛是不能搬上經典詮釋的大雅之堂來說的,只能由小說的智慧來處理。所以,我們可以看到從唐傳奇的《枕中記》到清代的《紅樓夢》,都是把所有生存欲的爭扎過程說成「夢幻泡影」,告誡你對生存意志最好保持一種「距離化」的欣賞態度,才不會被欲望玩弄在指掌之中,就像說書人的開場白一樣:榮枯貴踐如轉丸,風雲變化誠多端。達人知命總度外,傀儡場中一例看。


 


可是西方文化根本沒有「世界否認」這個困擾。所以,從中世紀奥古斯丁的《懺悔錄》到近代齊克果的《恐懼與顫怖》,都在講如何從意志和欲望的衝突過程中,得到靈修生命的情感昇華,使得信仰成為人的最高熱情表現。


 


也就是說,存在主義的思想源頭其實是從你的主體性立場出發,來追問這個問題:如何成為一個真實(authentic)的基督徒?因此,西方宗教解釋學大師呂格爾(Paul Ricoeur)和特雷西(David Tracy)都主張:只有透過尼采和弗洛依德的懷疑解釋學,才能揭露出宗教詮釋過去所犯的自戀情結和虛偽意識,也才能讓信徒從原始的純真昇華到「第二純真性(second naivety)」,並開始在生活情境中充滿他者性和差異性的語言遊戲中,重新追溯出宗教詮釋的抵抗動力和希望之光。所以,昆德拉(Milan Kundra)才說:所有海德格在《存在與時間》中分析過的存在課題,早在歐洲再生那四個世紀的小說智慧中,得到完整的揭示和描述。



我想,在那么多人擁抱村上春樹的小說智慧時,臺灣宗教現況現在也到達了內心追問這個階段,很多人開始自問如何成為一個真實(authentic)的佛教徒?在這點上,我很同意你剛剛講的「命運愛」這個觀點。因為,連輪回說發源地印度的近代四大聖哲中,也有奧羅賓多和羅達克裏希那(Sarvepalli Radhakrishna)兩位,反對傳統那種業力是「人類受懲罰的債務」這個觀點,而主張業力是「人類學習成長課題的教育設施」。


 


後來,這種意識進化的神聖業力論也少影響了西方新時代(New Age)思想的興起。因此,很多人就對生存意志改采「進入連系」的神聖遊戲(Lila)態度,不再排斥積極的攻擊性情感,並設法把它轉化為跳場生命舞蹈的神聖能量。


 


治療師:我們超個人心理學家肯恩的「層譜心理學(Spectrum Psychology)」,確實是用了奧羅賓多《神聖人生論》的創見,把所有西方心理療法和東方冥想修行,整合在一張意識層次的圖表中。所以,他跟我哈佛的兩位學長布朗和安格爾在一九八六年合出了一本《意識的轉換(Transformations of Consciousness)》,被高曼稱為對於東西方心理學的最成熟和最重要的整合著作。因此,我對於你們的唯識思想也很感興趣,希望法師能夠在下次對談時,給我們的心理治療理論多多指教。


 


最後,我要提醒法師一點,就是說傅郎克的意義治療只能算是認知治療法的上層結構,在實務上有心理支援的效果。而且,我認為他沒有掌握到心理動態(psychodynamic)的診斷知識和解釋方法,也就沒辦法探索和修通(work through)意志和欲望的衝突模式。所以,光講意義,卻不懂欲望的辯證,很難在現代人的精神世界裏混下去喔!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Omeg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