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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死亡是什麼?...] 許多心中黑暗的角落,一直使我脫離不開這個疑問.

 


清冷的深夜,書桌前,一名穿著單薄的少年盯視著遺照,全身沉靜而失落,思念地露出五味雜陳的眼神.他瞳仁中泛黃的照片栩栩如生,傳神的眉目與姿態,在他心中升起一股心酸,腦海中,悄然地發出一個氣爆.輕描淡寫的宛如一滴水,陷入幾千滴水聚集的漩渦裡.此刻凝視的照片,彷彿她還活著...家裡沒有變,她也沒有離開.


清幽暗淡的燈光灑滿房間,那少年籠罩在疑惑中.心中無法落淚的哽咽,憤怒卻必須壓抑的撕裂感與痛苦,非常平靜地融合在他尚未結疤的傷口中.使他流露出異於他的年紀的自制與早熟.無人打擾的空間,少婦的面龐,他感到非常熟悉又遙遠,對照片思議著:


一個一個腦海中的片段,闖入了少年的眼眸中...閃過一幕一幕片段.他的心臟,好像被抽出空氣般,有點胸悶難以呼吸,又隱隱加快,有點發疼.他呼吸的氣息聲粗了起來.畫面不能拒絕地湧進來.跟當時一樣...他只能眼睜睜凝視著,什麼都不能做..


即將逝去的夏日,在事故發生的那天, 不知為何,朝氣蓬勃卻有如黃昏,瀰漫著令人不捨的感覺.他的雙眸,看見那條熟悉,在記憶中凋零,步向銀行的街道.光亮整潔,但在他心裡卻佈滿鮮血.那時候他和媽媽一邊跑一邊跳...媽媽疼愛他的笑臉有如花朵一般,在陽光下綻放風姿.手臂張著宛如體態婀娜多姿的櫻樹,他用力投向那個迷人溫暖的手臂中間,那是他和母親最後的一個擁抱......之後娘親還有餘溫的遺體躺在醫架上,也是從這條街抬出來...


少年心酸地露出一抹慘笑.把照片貼緊著胸口.眉目深深鎖了起來,仰著頭,身子微微地顫抖.


[生命不會被拆散...會嗎?死亡後應該還有生命,不然生命為何存在又歸於無有?這有什麼意義?...]少年閉上的雙眼,已經多少次帶他重回現場,看著母親的胸口湧出鮮血...他的心臟與胃同時絞痛!如果能用不支倒地,用暈厥來麻木痛如刀割的分離,他願意立刻就昏迷!


 


[介恆...你的心裡其實非常強硬,這大概是遺傳自你媽...做惡夢,為什麼都不哭,不跟爸爸跟阿姨說?...你夢見什麼?]當心理諮商師的小阿姨,曾經在母親去世後當我的心理治療師.但我沒有跟他們說任何話,據他們說,非常幼小,只有九歲的我,鐵青著一張臉,全身不斷發著抖,非常壓抑地眼睛直瞪著前方,吞下連大人都無法忍受的哀慟,不知道強迫自己在忍耐什麼,死咬著牙,小小的眼睛紅著眼眶,流有淚水,但就是一滴都沒掉下.小小的臉蛋與身體不斷發抖,看來非常無助與恐懼,但超越了懼怕的層次,是濃烈無法挽回地哀傷,與烈怒,促使我不斷地發著抖.一聲不吭,只簡單地跟他們說我夢見:


[媽媽死掉...]


 


銀行裡面,抑鬱與恐怖的靜默,驚慌,低泣與脅迫,揉合在銀行慘白的燈光中.淪為人質面臨死亡的恐懼與無力感,在僅有些許的希望中掙扎與僥倖的心理...警方的判斷沒有讓他們失望.只是...那時候...只要多等一些時候...!少年清澈激烈的眼睛瞪視著陽台外的黑夜.


[讓我的兄弟走,否則我會殺了她.]銀行的歹徒面露兇光,眼神毫無遲疑.


 


當我看著我逝世的母親的時候,我的心底會有一種懷疑的感覺.懷疑這個生命的價值.懷疑這個稍縱即逝的生命,究竟什麼值得保留?能被珍藏?我在我九歲的時候,就經歷過死亡.死亡深刻的印象,一直都烙印在我的靈魂中,當我看見我母親的照片的時候...所有的歡笑,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疑問.


[身邊的事物能夠多久?媽媽?她去哪裡了?...


那種感覺很像一種親切的問候.當你聯想到死亡的時候,你會更把握住身邊的人,和你想珍惜的事物.那年我的母親被死神奪走的時候,我就知道,有天,相同的命運也會臨到我身上.對死亡感到的抗拒與悲傷,在我青少年的時候,很濃烈地萌芽.因為我曾在美好中,感受到生命,祂宛如永遠的神明一樣.但人卻會死亡...這對我而言好像惡夢一樣.


少年凝視著照片中的少婦.一個容貌娟秀,眼神清澈明亮的女人,滿面笑容地把一個小男孩調皮地抓入懷中,雙手交叉架在小男孩的胸前,頸貼著小男孩的頭.小男孩笑容深沉,眼睛彷彿凝視遠方,透露超齡的成熟.他看著小男孩


青年哀傷的目光略過小男孩,凝視著少婦,少婦的神情與臉龐裡散發脫俗的氣質,顯示著她胸懷含有的理想與純潔.那平淡滿足又明亮的笑意,淺淺地閃耀在眼睛裡,那面容似乎足以去守護這大地.


   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 青年的目光緩緩平穩地抬起,腳步移向陽台.即將破曉的黎明,在人們的沉睡中顯得特別寧靜.青年的思緒已平復,脫離回憶又回到現實中,他凝視整夜孤獨的路燈,清亮的燈光好像洞悉了一個秘密,在它們長年凝視的黑夜中,夜晚已然對路燈吐露出它自己的機密.這秘密如此重大,以致天空在剛露出一抹魚肚白的時候,機密便會全部消失掉...當晨曦降臨,宛如一切都未曾發生.人生也必然如此,在歷史之中化作徒然的路塵...不被後人追念.


        青年閉上雙眼,天空已漸漸露出蔚藍色...他簡短的睫毛,東方人的單眼皮,隱隱流露出性格上的執著與剛毅.他還年青,不懂如何向痛苦低頭,只能讓衝突在心中翻滾著...


       


青年的眼眶隱隱有些濕潤與泛紅.他的思念引起了痛苦,但沒有淚水流下.只能又輕輕睜開了雙眼,望著即將迎接他的世界與早晨.彷彿甚是熟悉,又如此陌生.


        [這片廣大又蔚藍的天空,和這整個世界,我凝視著,感到它的深遠巨大,彷彿就要跌入其中,而失去了自我......但在失落前的最後一刻,心底浮現的仍舊是您堅定,在微笑的眼神,映入天空與大地的遼闊裡,使我感到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...這生命如此殷實而豐富地被我緊握在我曾刻畫下的歲月之中......]


        [除了我已碰觸不到的,您的靈魂...除了您已消逝的...整個生命.


        奪去您的死亡,常使我感到,我仍然貧乏,生命一無所獲.


        媽媽...清明節快樂.]


 


        濃烈的哀愁中,忽然,青年將應當悲傷的情緒劃下句點.若無其事地迎接早晨.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.他緩緩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的房間,然後嘴角上揚,出現一個開朗又有性格的笑容.那笑容之燦爛,不藏有任何陰霾.從他房門外的樓梯口,沙沙沙地發出磨地的腳步聲,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揉著雙眼,跌跌撞撞地衝進他的懷抱,他一把就把這個小女孩抱起來.


        小女孩打著哈欠道:[哥哥,我今天這麼早起床...嗯..]伸一個懶腰,又倒在青年的肩膀上繼續睡,青年溫柔地笑著,跟她呵癢.她吱吱地尖叫掙扎,大笑出來:


        [不可以!不跟你好了!...對了,哥哥,今天我也跟你一起去看你在天堂的媽咪好不好?...我長大了,也可以去了,對不對?]


        照片中的小男孩,正是這名高大的青年.當年拍照時,他只有九歲.今天是他第十週年弔祭他母親的日子,今年他已經十九歲了.


        青年看著妹妹極度懇求的眼神,神色露出許多懷疑...歪著頭皺眉問:


        [妳真的可以控制好妳的嘴巴,不要大聲吵嗎?如果能妳就可以去.]


        那小女孩今年七歲要滿八歲,剛上小學一年級,正有已經長大成人,不再是小朋友的自尊心與驕傲,乍聽此言不由得滿臉羞紅,甚感過份地對那青年道:


        [我已經長大了!不是小朋友了!老師都說我們已經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,大人不可以管那麼多,不然我們就什麼都學不會了,你知道嗎!? ...]語氣激昂,好像千萬不可鑄下如此大錯一般.話還未說完,青年便已哈哈哈地笑了出來,對著他雞同鴨講的妹妹不知從何反駁.


        [你們老師教得不錯,但怎麼會教你們這個的?...]那青年笑著問道.小女孩又繼續說:


        [媽咪也這樣說的啊!如果你會擔心的話,我跟你保證,我會把平平管好.]


        [哈哈哈哈!] 青年笑得更大聲.平平是他最小的弟弟, 只有六歲, 是個安靜調皮的小男孩, 他會把東西弄倒, 弄亂, 可是他不會吵.反而是要常常多注意他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麼才行.


        [你在笑什麼啦?平平他也很吵的呀...但是你們都不說他.不公平...] 小女孩嘟著嘴道.眼角出現眼淚,賭氣地掙扎要從哥哥的手中離開.


        [好啦好啦!妳可以去.但是答應我一定要乖唷...]青年摸摸妹妹的頭,把她的臉扳回來面向自己.小女孩滿臉愉悅地抱著哥哥,大聲道:


        [哥哥,謝謝!]然後一把掙脫他的懷抱,衝下樓梯,大聲喊道:


        [平平!我們可以去了!]分貝聲震屋瓦,一名小男孩分貝略小地答聲道:


        [A計劃成功了!Give me five!耶!]兩小無猜,很成功地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.


        青年不禁莞爾,抬頭看著天空,已經完全是早晨了.


        [媽媽...不知道為什麼,我還對我的生活有什麼不滿呢?...]風吹過梁介恆陽台旁的行道樹,飄下了一些落葉,這是他十年來休養身心的地方,明天,他就要搬家了.回到他的故鄉,母親逝世的小鎮.


 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第二章 


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父子


     從母親死亡的那刻起,我的生命就被隱沒在失落的圓滿之中.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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