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的變形與內聖外王

阿公昨天住進加護病房了...今天去看他的時候，走進病房裡，我的心裡瀰漫著一股死亡的預感，心理皺的緊緊的，好像彷彿他真的會死掉...他高齡已經八十了，曾對我們整個家族有著卓越的貢獻，撫養他的兄弟姐妹長大、讀書（大約有十幾個）。但如今病況已經到了完全無法自理自己生活的地步。無疑的，他對家裡的人是種負擔。雖然我感應了一下，是說，他還會活著。但，我們全家人的默契都是，如果病危，也不用刻意搶救了。自自然然的走也好。

我走到病床前面看著他的時候，他的嘴巴跟鼻子，插著管子。多久前他就開始過著這樣的生活了呢?...一直由我爸爸照顧他的飲食、大小便與健康等事情，過著沒有人交談的日子。能吃多少、吃什麼食物都有限制。不能自己行走，只能躺在床上。這樣的生活，到底能幹什麼?活著可以幹嘛?他會想活著嗎?個性，開始變得孤僻、固執、無理起來。大家都忙自己的生活，我從來不知道，他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寂寞?或他在想什麼?

去年剛跟力仁分手，搬回家裡的時候，有一次，我坐在餐桌前看到不能自由行動與飲食的阿公...讓我的眼淚情不自禁的滑落，約有十分鐘。他不能吃的東西，他還是會想吃。就會被叔叔責備。他就顯得有點不甘願。做什麼都綁手綁腳的，很煩!但偏偏阿公他很挑嘴，只愛吃肉，青菜嚼了嚼還會吐出來，每次都這樣，花心思照顧他的父親，常常很氣他這樣不照顧自己的身體。

但我真的很感覺到，他只是想要擁有自由。

這並不是錯的，但他不能夠有。

所以，雖然活在同一個家裡，我非常少去看他。也不曾真的陪伴過他。他常一個人獨自面對電視機，或從早睡到晚，但依舊繼續睡。

唯一長期來伴在他身邊的，是我的父親。(不是我阿嬤)

會把阿公交給我父親照顧的原因，我覺得有兩個原因。其一，是我的父親不喜歡工作。他一直想靠著仲介賺錢，但很可惜的，一直沒有成績出來。（如果以成就來看，世人應該會說他是個失敗者。本人與妹妹的學業中斷，家庭紛爭，包含母親悲憤難以釋懷的心情，都跟他這樣的行徑有關。）長期以來，他便靠著家裡的人的供養過日。基本上，他的兄弟姐妹當然是會有埋怨的了，細節我並不清楚。但，能肯定的是，這個家沒有人能夠勸得動他。

我們合理的懷疑，那他應該把他身為長子的尊嚴擺在哪裡呢？？這就跟我家的家風：［不勉強］有關了。我家是個非常包容，非常自由的地方。長輩從來也不曾在成就上會想去要求你。只要你不做壞事，能替自己負責任就好。長輩即使講你幾句，你這樣以後要怎麼辦？吃飯的時候，就熱情的招呼你來吃飯了，別餓著了的疼愛。是個十足的避風港。

因此，我爸在這方面也算是挺有福氣，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生存下來。我爸說過：［ㄟ，我是有付出的耶。］言外之意是拿點錢有什麼不對？這跟我母親那邊的家風是恰恰相反，我媽是再怎麼孝順，我外阿嬤也是唯利是問，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，不論他曾對兄弟姐妹付出過多少，拿回來的簡直是沒有。。。（因為今天主題不是媽咪這邊，就暫且略過。）

但當然，我爹應該也有一些私下的取財之道。他曾無心的笑著對我和妹妹透露過這回事。但進帳多少我不知道，是否穩定我也不知道。總之，很自然的，他既不工作，照顧阿公的事，便交給了他。

哦，但是，他並不是一個沒有志氣，安於現狀與不想突破，充滿依賴被慣壞掉的軟弱男人。相反的，他只是對賺小錢沒興趣。好吧，也許某種程度上來說，他是有點好高鶩遠，不切實際吧？但他有夢想。我曾聽過他對我講述他所閱歷的境界，我發現，我爹是個有心靈層面的男子。非常有勇氣、樂觀豁達的邁步向前。即使面對再多次的失敗與失望，我從來沒有看他氣餒過。

那時候我們一起在植物園散步。他念著我的學業和這幾年他去大陸，沒有照顧家裡給媽咪管，我變了很多，沒去工作，機車，不合群，跟男生同居怎樣怎樣～（指輔仁。基本上，跟輔仁同居並不是件壞事～）究竟怎麼回事？是否應該再多想想？我保持著一貫的沉默。我的沉默從來沒有一絲叛逆的味道。我的父親，沒有繼續問下去，也沒有責備。他只是告訴我，不管遇到什麼困難，就是要去突破ㄚ！

當時，我非常驚訝的默默聽著他說話。（為什麼他可以一事無成，還一點失望與慌亂都沒有呢？）

老實說，我從來沒有過問他生意與經濟的事。那好像是我家不會過問的秘密。我家不正常從很早我就知道了。但我們之間彼此相處是正常的，而且是非常正常，正常到力仁他反而說我：［秋水，你能在這樣的家裡面活得那麼正常，反而其實有點不正常］的評語。

因此，足見我父親這種人格特質非常的特別，幾萬個人裡面，誰能對自己一無所成，年近半百，卻一點焦慮與低自尊都沒有？對自己完全接納，生活總是笑嘻嘻的？他從來沒有把煩惱帶給別人，唉聲歎氣過。或說誰對不起他，要是誰沒怎樣怎樣，他也不會落到這個田地等的話。更神奇的是，他對我的母親也沒有任何埋怨。我和我妹都快瘋了，他還是。。是沒錯啦～他是對不起我媽媽，但我媽盧起來是要人命！負面磁場之強烈，我爸離婚後還是把她當家人。只不過，我爸處理感情問題很糟。反應太極端，所以我媽感受不到。所以也不能太怪我媽對他有所怨懟。（我這個人對別人的心理狀態很敏感，也非常容易受影響，但我父親真的是個十足正面能量充沛的男人。穩定、溫和、包容、樂觀。）

一般來說，男生當看護，應該是死無退路才會在家裡做這些卑微的事情，要不，就是有著自尊心低落等等的社會退卻等問題。之前，我也有這樣想過。但我細細觀察我的父親，發現，他不但心智正常，為人寬厚包容，極有耐心，會主動關心別人，講述自己的想法與意見，他還是個肯去接受別人與鼓勵別人的男人。尤其重要的是，他的付出沒有什麼附加的自己的目的與利益在裡面。尤其對我阿公，他並不是為了錢。對我媽，他其實一直都有感情在。總是覺得，我媽咪一個人也孤零零的，為什麼我和妹妹跟她會變得那麼冷淡？曾經非常地勸說我們要對他好點。家，總是要團結。至於媽咪想不想複合，他也沒意見。（只不過我媽是個獨特的重大議題，一生命苦也不都是他的問題，要再另闢篇章來談。）除了生意，他認為他該拿的部份。（聽說是貪心了點～）

我不曉得其他父親對我這樣的女兒會怎麼看待？

但之後，他對待我跟妹妹的行為，就像是，上天把陽光照在好人身上，也照在惡人身上那般的慈愛。乍看下是有點煩，而且沒什麼特別的用。這些讓子女自己去做，也是近來的教育口號。但根據我長期的觀察，我的父親之所以會有這些行為，正是能把阿公託付給他照顧的原因。當長期看護，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的！～

比如：他每天都問我跟妹妹：［早餐要吃什麼？］他是一個每天都會為子女準備早餐的父親。（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一點，是，我媽跟我歷任男友也都會提醒我要吃早餐。但他們從來沒有替我準備過。除了我父親，他的關心是同時帶有行動的，而且樂此不疲。）然後，就是偶爾的問候下午茶：［要不要去吃好吃的小吃？或甜的？］晚餐吃阿嬤的飯後，他還會替你切水果。（他的習慣）最後，還有宵夜。但後來他認為吃宵夜對身體不大好，所以就比較少了。除非是很餓的時候。

此外，他也沒讓我們做家事。雖然他念著我們要學。可是倒垃圾、曬衣服洗衣服都是他在做。

（這種教育方式，跟我的媽咪是完完全全的相反。跟我媽住，是你工作、課業之餘，家事依舊由你負責的。因為我媽咪要我們學會獨立。但久了就變成我媽對晚輩的一種概念。）

然後，就是跑去樓上照顧我阿公該吃的東西。包含洗澡、換尿布等等。偶爾，帶我阿公推輪椅出去晃晃。漸漸的，我阿嬤開始全權交給我爸來處理。我阿嬤身子非常硬朗，八十歲了，還在市場工作。

在阿公住進加護病房前，其實阿公才剛從醫院裡回來沒多久。前天，還有護士小姐從醫院來家裡看過他，都好好的。父親每天熬煮營養食品給他吃，(液狀的，從鼻管裡灌進去)，四五個小時餵一次，一天大約五餐。兩三個小時要幫他拍背。我常聽到父親幫他拍背的聲音。父親就這樣伴著他，其他人都只是短短的跟阿公打個照面就離去。所以，這陣子爸他最近睡眠品質變得很不好。精神有點不佳。阿公住進加護病房，他總算可以一覺到天亮。隔天，他就生龍活虎的帶我到大稻埕找一家非常好吃的切仔麵去吃，非常好吃～但小菜好貴ㄚ～～

所以，我的父親可說是，一個十足的天生照顧者，這是我給他的評價。他照顧爺爺從來沒有埋怨過。他並不會去問，他這樣為別人犧牲是否有價值？他是非常直覺性的去做這些事，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特別。他也不是受過什麼高等教育，認為這樣能上天國，該如此去做。沒有，單純是他的天性。

我覺得他簡直可以榮登我的聖人排行榜上了～！

他今天才對我說：［其實阿公走了對他來說最有利了，但他的良心會過意不去。做晚輩照顧他只是一種本份，我們辛苦點並沒有關係。可是阿公這樣拖著，用藥物勉強維持生命，身體究竟還受不受得了？］

我站在病床前面，望著我的阿公。從他的神情來看，我感覺，他是一個求生意志堅強的老人。他的面容感覺並非衰老之相，而是透著一股個性執拗的神情。靜靜的，躺在病床上呼吸著。這幾年，我看見他，就是看見他在呼吸。

但他的個性從來沒有真正消失。你有想過的，很多病人最後都目光呆滯，對誰也不理，面對社會是完全的放棄自己。雖然已經很長一段時間，他不能有自己的意見，也沒有發言權。不能料理自己的一切，我阿公多少也是有點癡呆，但是從他的眼神中，你看得出來他強硬的個性。會瞪你。當你讓他不開心，他會瞪著你。一副"哼"，他在他的內心裡不會喪失他真正身為人的尊嚴的樣子。這樣的他，讓我覺得很可愛。雖然也時常讓照顧他的父親，氣得半死。

因為，我的阿公不是個配合的好病人。

聚集在加護病房前的眾姑婆們，大約有八九個，連同我阿嬤跟姑姑，我跟爸爸有十多人。如果辦喪事，將是盛大的喪禮。整個家族與朋友都會來參加。

我的爺爺出身於一個沒落地主的家庭，父親務農，但他地主爺爺因為助選過，賣過很多田地，助選的對象沒有選上，而遭致財務上的損失。我的阿祖生了１３個小孩，我的阿公是長子，我爹是長孫，我則是長孫長女。因為務農的緣故，阿公家裡沒什麼錢，也就沒唸過書。長大了，就自己跟叔公到台北來打拼。那時候，他的身上一個子兒～都沒有。根據父親的轉述，阿公有偏財運。剛到台北也正發愁不知道要找什麼工作的阿公，就拿錢去買大家樂，結果中了五萬還是十萬塊！（在當時可是大錢ㄚ！！～）於是便用這筆錢用來做市場的生意。（一直到今天。）

阿公面臨的經濟年代，正好是經濟發展奇蹟的年代。因此，雖然只是豬肉攤的生意，但還是賺了非常非常之多的錢。知道家裡窮，自己又出頭天了，便用現金一籃一籃的運回新竹，幫家裡添些家產土地，照顧弟妹長大，看有否需要什麼？阿公跟阿嬤在這方面是無私的付出，因此，在我的家族裡面，有著一定的名望與地位。因為大家都受到他們的恩澤與照顧過。

這件事，在我阿公的一生中，我覺得是他最大的貢獻，也的確很了不起。因為，他在他擁有很多的時候，還會去想到缺乏不夠的人，把自己足夠的部份分給他們。這樣的情操，他並沒有拿來炫耀，或沽名釣譽，他仍然每年如一日的去市場工作。當一個永遠的避風港，照顧他的子孫跟家人。多少一毛不拔的有錢人，但我的爺爺不是那種人。

我希望，自己也可以當這樣的人。

雖然我這輩子，沒跟阿公交談過幾句話。但是，他做的事情，卻是影響我活下去的原因。如果沒有他之前的努力，我也沒有辦法一周只上兩天班，來專心的去追求自己的學業。雖然他不是很擅長栽培自己的子女，（我爸與他的兄弟都。。不算有出息。。）理財方面沒有規劃，讓父親很頭痛，所以至今仍是家道中落的狀態。（我阿公曾經因為風迷賭博（簽大家樂），中了一億元的獎金。風光一時，但六個月後便消失不見。。。嘖嘖！僅有六個月ㄚ。。。）

只不過，都過去了。。

他現在只是一個躺在加護病房的老人。頭上還有著短短的黑頭髮。身上插著管子。他的兄弟姐妹仍然關心他，由我父親主理一切真正照顧他的事宜。

還有多久他會離開這個塵世？很快他就要消失了，彷彿活著，只不過是一場空，一段虛幻一樣。

他沒太多清醒的意識了。

只不過，這讓我發現，原來，我真的很感謝他給我的這個家。所以，他去世的那天，會像我現在一樣，悲傷的流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