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篇文章,感動的人不是我。
是力仁。他這篇文章看了兩遍。
我問他為什麼?他說:[她就像天使一樣。]
我有些詫異,只在意利益與自身利害關係的力仁,不介意使用黑暗與暴力的力仁,感性的光明面是如何進入他的內心?
我問:[你為什麼覺得她像天使?]
他回答:[你不覺得他是天使嗎?]
我忘記力仁回答我的完整的答案,只依稀記得這一句,力仁道:[瘋子看事情是很絕對的,所以他拼命保護他的孩子。]
我看見,力仁對人物充滿了理解,他知道、體會到,一個瘋子在腦袋中運轉的模式是什麼。
我說不出來也記不得,他所能夠說出的話。
我羨慕力仁擁有這樣的才能。
也藉由這篇文章,紀念力仁心中純潔的那一塊田地,是真實存在的。
23年前,有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我們村,蓬頭垢面,見人就傻笑,且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。因此,村裡的媳婦 們常對著那女子吐口水, 有的媳婦還上前踹幾腳,叫她“滾遠些”。可她就是不走, 依然傻笑著在村裡轉悠。
那時,我父親已有35歲。他曾在石料場子幹活被機器絞斷了左手, 又因家窮,一直沒娶媳婦。奶奶見那女子還有幾份姿色, 就動了心思,決定收下她給我父親做媳婦,等她給我家“續上香火” 後,再把她攆走。父親雖老大不情願,但看著家裡這番光景, 咬 咬牙還是答應了。結果,父親一分未花,就當了新郎。
娘生下我的時候,奶奶抱著我,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,欣喜地說:“ 這瘋婆娘,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 子。”只是我一生下來, 奶奶就把我抱走了,而且從不讓娘靠近。娘一直想抱抱我,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:“給,給我……”奶奶沒理 她。 我那麼小,像個肉嘟嘟,萬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麼辦?畢竟,娘是個瘋子。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,奶奶總瞪起眼睛訓她:“ 你 別想抱孩子,我不會給你的。要是我發現你偷抱了他,我就打死你。即使不打死,我也要把你攆走。”奶奶說這話時, 沒有半點兒含糊的意 思。娘聽懂了,滿臉的惶恐, 每次只是遠遠地看著我。儘管娘的奶脹得厲害,可我沒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,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。 奶 奶說娘的奶水裡有“神經病”,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。
那時,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潭裡掙扎。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後,家裡常常揭不開鍋。奶奶決定把娘攆走,因為 娘不但在家吃“閑飯” ,時不時還惹是生非。
奶奶煮了一大鍋飯,親手給娘添了一大碗,說:“媳婦兒, 這個家太窮了,婆婆對不起你。你吃完這碗飯, 就 去找個富點兒的人家過日子,以後也不准來了,啊?”
娘剛扒了一大團飯在口裡,聽了奶奶下的“逐客令”顯得非常吃驚, 一團飯就在嘴裡凝滯了。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,口齒不清地哀叫:“ 不,不要……”奶奶猛地沉下 臉,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厲聲吼到:“ 你這個瘋婆娘,強什麼強,強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。 你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,我收留了你兩年了,你還 要怎麼樣? 吃完飯就走,聽到沒有?”
說完奶奶從門後拿出一柄 鋤,像余太 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,“咚”地發出一聲響。 娘嚇了一大跳,怯怯地看著婆婆,又慢慢低下頭去看面前的飯碗,有 淚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。在逼視下,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動, 她將碗中的飯分了一大半給另一隻空碗,然後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。
奶奶呆了,原來,娘是向奶奶表示,每餐只吃半碗飯,只求別趕她走。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幾把,奶奶也是 女人, 她的強硬態度也是裝出來的。奶奶別過頭,生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, 然後重新板起了臉說:“快吃快吃,吃了快走。在我家你會餓死 的。 ”娘似乎絕望了,連那半碗飯也沒吃,朗朗蹌蹌地出了門,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。奶奶硬著心腸說:“你走,你走, 不要回 頭。天底下富裕人家多著呢!”娘反而走攏來, 一雙手伸向婆婆懷裡,原來,娘想抱抱我。
奶奶憂鬱了一下,還是將繈褓中的我遞給了娘。娘第一次將我摟在懷裡,咧開嘴笑了,笑得春風滿面。 奶 奶卻如臨大敵,兩手在我身下接著,生怕娘的瘋勁一上來, 將我像扔垃圾一樣丟掉。娘抱我的時間不足三分鐘, 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了過去,然後轉身進屋關上了門。
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,我才發現,除了我,別的小夥伴都有娘。我找父親要,找奶奶要,他們說,你娘死 了。可小夥伴卻告訴我:“ 你娘是瘋子,被你奶奶趕走了。”我便找奶奶扯皮,要她還我娘, 還罵她是“狼外婆”,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 了一地。 那時我還沒有“瘋”的概念,只知道非常想念她,她長什麼樣? 還活著嗎?沒想到,在我六歲那年,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來了。
那天,幾個小夥伴飛也似地跑來報信:“小樹,快去看, 你娘回來了,你的瘋娘回來了。”我喜得屁顛屁顛的,撒腿就往外跑,父親奶奶隨著我也追了出來。 這 是我有記憶後第一次看到娘。她還是破衣爛衫, 頭髮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,天知道是在那個草堆裡過的夜。 娘不敢進家門,卻面對著我家,坐在村前稻場的石滾上, 手裡還拿著個髒兮兮的氣球。當我和一群小夥伴站在她面前時, 她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。娘終於盯住我, 死死地盯住我, 裂著嘴叫我:“小樹……球……球”她站起來, 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,討好地往我懷裡塞。 我卻一個勁兒地往後 退。我大失所望, 沒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。一個小夥伴在一旁起哄說:“小樹,你現在知道瘋子是什麼樣了吧? 就 是你娘這樣的。”
我氣憤地對小夥伴說:“她是你娘!你娘才是瘋子, 你娘才是這個樣子。”我扭頭就跑了。這個瘋娘我不要了。 奶奶和父親卻把娘領進了門。當年,奶奶攆走娘後, 她的良心受到了拷問,隨著一天天衰老,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, 所以主動 留下了娘,而我老大不樂意,因為娘丟了我的面子。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,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,更沒有喊她一聲“娘” ,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“吼”為主,娘是絕不敢頂嘴的。
家裡不能白養著娘,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。下地勞動時,奶奶就帶著娘出去“觀摩”,說不聽話就要挨 打。過了些日子, 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了,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。沒想到,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“豬草”。
奶奶一看,又急又慌,娘割的是人家田裡正生漿拔穗的稻穀。 奶奶氣急敗壞地罵她:“瘋婆娘穀草不分……” 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後時,稻田的主人找來了,竟 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。奶奶火冒三丈, 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後腰上,說:“ 打死你這個瘋婆娘,你給老娘滾遠些……”
娘雖瘋,疼還是知道的,她一跳一跳地躲著棒槌,口裡不停地發出“ 別、別……”的哀號。最後,人家看不 過眼,主動說“算了, 我們不追究了。以後把她看嚴點就是……”這場風波平息後, 娘歪在地上抽泣著。我鄙夷地對她說:“草和稻子都分不 清, 你真是個豬。”話音剛落,我的後腦勺挨了一巴掌,是奶奶打的。奶奶瞪著眼罵我:“小兔崽子,你怎麼說話的?再這麼著, 她 也是你娘啊!”我不屑地嘴一撇:“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!”
“呵,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。看我不打你!”奶奶又舉起巴掌,這時只見娘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,橫在 我和奶奶中間, 娘指著自己的頭,“打我、打我”地叫著。我懂了, 娘是叫奶奶打她,別打我。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, 嘴 裡喃喃地說道:“這個瘋婆娘,心裡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啊!” 我上學不久,父親被鄰村一位養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,每月能賺50 元。娘仍然在奶奶的帶領下出門幹活,主要是打豬草, 她沒再惹什麼大的亂子。
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時一個冬日,天空突然下起了雨,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。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跤,渾身 像個泥猴似的, 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,口裡還叫:“樹……傘……” 一些同學嘻嘻地笑,我如坐針氈,對娘恨得牙癢癢,恨她不識 相,恨她給我丟人,更恨帶頭起哄的範嘉喜。當他還在誇張地模仿時, 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,猛地向他砸過去,卻被範嘉喜躲過了, 他 沖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,我倆撕打起來。我個子小,根本不是他的對手,被他輕易壓在地上。這時,只聽教室外傳來“ 嗷”的一聲長嘯,娘像個大俠似地飛跑進來,一把抓起範嘉喜, 拖到了屋外。都說瘋子力氣大,真是不假。
娘雙手將欺負我的範嘉喜舉向半空,他嚇得哭爹喊娘, 一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。娘毫不理會, 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門口的水塘裡,然後一臉漠然地走開了。
娘為我闖了大禍,她卻像沒事似的。在我面前,娘又恢復了一副怯怯的神態,討好地看著我。我明白這就是 母愛, 即使神志不清,母愛也是清醒的,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。 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:“娘!”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 她。
娘渾身一震,久久地看著 我,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,咧了咧嘴,傻傻地笑了。那天,我們母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。 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,奶奶嚇得跌倒在 椅子上, 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。爸爸剛進屋, 一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,不分青紅皂白,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 爛,家裡像發生了九級地震。 這都是範嘉喜家請來的人,范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:“ 我兒子嚇出了神經病,現在衛生院躺著。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 的醫藥費,我他媽一把火燒了你家的房子。”
1000塊?爸爸每月才50塊錢啊!看著殺氣騰騰的范家人,爸 爸的眼睛慢慢燒紅了,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, 一隻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,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。一下又一下, 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 鼠,又像一隻跑進死胡同的獵物,無助地跳著、躲著,她發出的淒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,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。最後 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。
派出所的調解結果是,雙方互有損失,兩不虧欠。誰再鬧就抓誰! 一幫人走後,爸看看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,又看看傷痕累累的娘, 他突然將娘摟在懷裡痛哭起來,說: “瘋婆娘,不是我硬要打你, 我要不打你,這事下不了地,咱們沒錢賠人家啊。 這都是家窮惹的禍!”爸又看著我說:“樹兒, 你 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。要不,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一輩子啊!” 我懂事地點點頭。
2000年夏,我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中。 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,家裡的日子更難了。恩施洲的民政 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,每月補助40元錢, 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雜費,我這才 得以繼續讀下去。由於是住讀,學習又抓得緊,我很少回家。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 , 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。 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炒好鹹菜,然後交給娘送來。20公 里 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地記了下來,風雨無阻。也真是奇蹟, 凡是為兒子做的事,娘一點兒也不瘋。除了母愛, 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麼翻譯。
2003年4月27日,又是一個星期天,娘來了, 不但為我送來了菜,還帶來了 十幾個野鮮桃。我拿起一個, 咬了一口,笑著問她:“挺甜的,哪來的?”娘說:“我…… 我摘的……”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,我由衷地表揚 她:“娘, 您真是越來越能幹了。”娘嘿嘿地笑了。
娘臨走前,我照列叮囑她注意安全,娘哦哦地應著。送走娘, 我又紮進了高考前最後的復習中。第二天,我正在上課, 嬸嬸匆匆地趕來學校,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。 嬸 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,我說送了,她昨天就回去了。嬸嬸說:“ 沒有,她到現在還沒回家。”我心一緊,娘該不會走錯道吧? 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,照理不會錯啊。嬸嬸問:“你娘沒說什麼?” 我說沒有,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。嬸嬸兩手一拍:“ 壞了壞了,可能就壞在這野鮮 桃上。”嬸嬸為我請了假, 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,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,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桃子,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 下來。 我們同時發現一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,樹下是百丈深淵。 嬸嬸看了看我說,“我們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!”我說,“ 嬸嬸你別嚇我……”嬸嬸不由分說,拉著我就往山谷裡走……
娘靜靜地躺在穀底,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,她 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,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。 我悲痛得五臟俱裂,緊緊地抱住娘,說:“娘啊,我的苦命娘啊,兒悔不該說這桃 子甜啊,是兒 子要了你的命……娘啊, 您活著沒享一天福啊……”我將頭貼在娘冰涼的臉上,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……
2003年8月7日,在娘下葬後的第100天, 湖北大學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,穿過那幾株野桃樹, 穿過村前的稻場,徑直 “飛”進了我的家門。 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:“娘,兒出息了, 您聽到了嗎?您可以含笑九泉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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